释义 |
三、右聲說在轉注之節,曾介紹一種意見,認為形聲字的聲符兼帶有意義者即為轉注。形聲字的形成有好幾條途徑,由引申加意符以別義的,當然就變成聲符和字的意義有關聯。如果引申義多,分別加上不同的意符,就有从某聲的字有某種含意的感覺了。例如冓(字182)以木構件交接處繩索捆綁之狀 ( )表達兩物接觸的情況。 它被應用到各種交接的情況,後來加上意符以為個別意義的分別,如講是兩人交談,媾是男女交合,構是架屋的木構件,購是兩方的買賣,溝是縱橫交流的排水道,遘是兩人相遇於路上。顯然,不少這一類的形聲字,其聲符確實帶有意義。 有的字在很早的時候,就已兼為表達幾個相關的意義,很難確定哪一個是本義。 如卿(字314) 【 , 章也。 六卿, 天官冢宰, 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从卯,皀聲】作兩人相對跪坐吃飯之狀。卿士的意義應該來自相對跪坐進食是卿士的吃飯禮節。但在甲骨卜辭,此字被用為相向的嚮 【《廣韻》嚮,與向通用】與饗宴的饗 【 ,鄉人飲酒也。 从鄉从食, 鄉亦聲】, 那麽, 它的本義應該是卿士、相向還是饗宴呢? 同樣的,專字(字316)【 , 六寸簿也。 从寸叀聲。一曰專,紡專】作一手拿着一個已繞上絲線的紡輪狀。它可能表達三個不同的意義: 紡磚; 專門,因紡織是專業的工作; 轉動,因以轉動紡磚的方式繞線,以便以之安在織機上而進行紡織。這三個意義各有所偏重,都和操作紡輪的事務有關,難以確定何者是本義,何者是引申義。而且有些字只是找一個聲音相近的字作為聲符,並沒有刻意找一個意義也有關的字作為聲符。因此,如何決定一個字的聲符是否也兼帶意義,就免不了見仁見智。如果要把沒有含義的聲符勉強解釋為有意義,就不免產生捕風捉影的牽強附會。我們沒有辦法把初創一個詞的古人從墳墓挖出來,問清楚到底為何選用某個聲符以表達某種意義。 語言的發音與意義之間的關係的假設,是我們根據我們所了解的語音規律而整理歸納出來的。或以為語言先文字而有,語音與語義之間一定有某種關係,否則語言怎麽會有共識? 這還是一個有待論證的假設。起碼以中國文字為例,很多字的字義,從商代到現在都沒有變,但讀音都起了很大的變化,而致韻部的分合也產生很大的變化,可知文字與意義的關係要較語音與語義的關係密切與穩定。對語音與語義之間的關係,觀測的角度不同,意見自然就有差異。

從很早開始,就有人提出,以某字諧聲的字有某一個中心意義。漢代注解經常採用的聲訓辦法,就把聲讀看成是有意義的,如 《說文》對酒(字8)【 , 就也。 所以就人性之善惡】、馬(字18)【 , 怒也。武也】、木(字79) 【 , 冒也。 冒地而生, 東方之行】、 牛(字84)【 , 事也。 理也】、羊(字85)【 , 祥也】等的解釋, 就是以為命名與音讀有關,但都沒作系統性的歸納。 到了晉人楊泉的 《物理論》: “在金石曰堅,在草木曰緊,在人曰賢。”宋沈括的《夢溪筆談》: “王聖美治字學,演其義為右文。古之字書皆从左文。凡字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木之類其左皆从木。所謂右文者,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歹而小者曰殘,貝之小者曰賤。如此之類,皆以戔為義也。”就都認為諧聲符號與意義有密切的關聯。从戔聲之形聲字帶有小的含義是經常被舉以為例子的,以下且分析看看。 戔字(字164)本形作兩戈相向之狀。兵戈是以殺人為目的而設計的武器,兩戈相向是敵對的舉動,有相殘的含義。錢字,古代用於指稱挖土的農具,三晉地區採用它的形狀鑄成銅幣,因此後來也用錢指稱銅製通貨。初期的銅幣都鑄造得厚重而大,購買力很大,並沒有小的含意。至於賤字,貝殼之所以被利用為通貨的媒介,除了美麗、罕見、耐用等特點外,貝的大小一致,易以計值,是被採用的重要因素。沒有所謂的尺寸大小問題。貝殼在西周或之前是高價的物質,《令簋》有“賞令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以貝十朋與臣十家、鬲百人等列,可見其價格之高。由於戔與小的意義並沒有必然的關係,故或以為錢是用於剷土,而剗為剷土 (《說文》無,【《廣韻》剗,剗削】),殘為屍骨遭受殘害的意義,認為戔聲與殘損的意思有關❶。這表明對戔聲表意的意見,學者間是不一致的。其實,還有很多从戔聲的字與小和殘損的意義都沒有關係。現將 《說文》从戔聲的字義列於下,以見與小的意義有關的只是少數 (※表示聲符可能兼有小的意義): 俴 【 ,淺也。 从人,戔聲】※、㣤【 , 跡也。 从彳, 戔聲】、帴【 , 裙也。 一曰祓也。 一曰婦人脅衣。 从巾, 戔聲。 讀若末殺之殺】、㹽 【 ,犬齧也。 从犬, 戔聲】、棧 【 , 棚也。 竹木之車曰棧。 从木,戔聲】、 嶘 【 , 尤高也。 从山, 棧聲】、淺 【 , 不深也。 从水, 戔聲】※、 殘 【 , 賊也。 从歹, 戔聲】、 綫 【 , 縷也。 从糸, 戔聲。 ,古文綫】、踐 【 ,履也。 从足, 戔聲】、諓 【 ,善言也。 从言,戔聲】、賤 【 , 賈少也。 从貝, 戔聲】※、䧖 【 , 水阜也。 从阜, 戔聲】、錢 【 , 跳也。 古者田器。 一曰貨也。 从金, 戔聲。 詩曰: 痔乃錢鎛鎛】、虦 【 ,虎竊毛謂之虦苗。 从虎, 戔聲。 竊,淺也】※、𧗸 【 ,迹也。 从行,戔聲】、餞 【 ,送去食也。 从食, 戔聲】、箋【 ,表識書也。从竹,戔聲】。 另有: 濺 【《廣韻》激流貌】、琖 【《廣韻》玉琖,小杯】、盞 【《廣韻》小杯】、輚【《廣韻》埤蒼云,臥車也。亦兵車。又儀禮注云,載柩車也】、醆 【《廣韻》酒濁微清】等。 從句(勾)聲的字也常被舉例以為與彎曲的意義有關。句(字316)【 , 曲也。 从口, 丩聲】本象包裹一件東西之狀。 上一章討論的所謂从貝句聲之䝭字(字245), 意義為一對肩胛骨, 即作某物包裹兩個骨臼之狀( )。 句的中心意義是包圍與環繞, 容易由之延伸以指稱彎曲的事物或狀況。以下也列舉《說文》从句聲的字義:

拘 【 , 止也。 从手句, 句亦聲】、笱 【 , 曲竹捕魚笱也。 从竹句, 句亦聲】※、鉤 【 , 曲鉤也。 从金句, 句亦聲】※、跔【 , 天寒足跔也。 从足,句聲】※、朐 【 , 脯挺也。 从肉, 句聲】、翑 【 , 羽曲也。 从羽,句聲】※、痀 【 , 曲脊也。 从疒, 句聲】※、耇 【 , 老人面凍黎若垢。 从老省, 句聲】、絢 【 , 纑繩絇也。 从糸, 句聲。 讀若鳩】※、軥【 , 軛下曲者。 从車, 句聲】※、枸【 , 枸木也。 可為醬, 出蜀。 从木,句聲】、𠛎【 , 鐮也。 从刀, 句聲】※、苟 【 , 艸也。 从艸,句聲】、昫 【昫 , 日出溫也。 从日, 句聲】、姁【 , 嫗也。从女,句聲】、佝【 ,佝瞀也。 从人, 句聲】※、狗 【 , 孔子曰: 狗叩也。 叩气吠以守。 从犬, 句聲】、玽 【 , 石之似玉者。 从玉, 句聲。讀若苟】、駒 【 ,馬二歲曰駒。 从馬,句聲】、竘 【 ,健也。 一曰匠也。 从立,句聲。 讀若龋】、蒟 【 果也。 从艸, 竘聲】、蚼【 , 北方有蚼犬食人。 从虫, 句聲】、䣱 【 , 酒醟也。 从酉、 句聲】、 詬【 ,謑詬也。 从言,后聲。 ,詬或从句】、煦【 , 烝也。 一曰赤貌。 一曰溫潤也。 从火玉, 昫聲】、【 ,𪓷屬, 頭有兩角。 出遼東。从黽, 句聲】、 鼩 【 , 精鼩鼠也。 从鼠, 句聲】、敂 【 , 擊也。 从攴,句聲】、斪 【 , 斪斸, 所以斫也。 从斤, 句聲】、欨 【 , 吹也。一曰笑意。 从欠, 句聲】、雊【 , 雄雉鳴也。 雷始動, 雉乃鳴而句其頸。 从隹句,句亦聲】※、鴝【 , 鴝鵒也。 从鳥, 句聲】、䅓 【 ,䅩䅓也。 从禾从又, 句聲。 又者从丑省。 一曰: 木名】、邭【 ,地名。 从邑,句聲】。 從以上所舉的例子,知道聲符兼有意義的,畢竟是少數。所以裘錫圭也說,“事實上,同从一聲的形聲字具有顯然沒有同源關係的不同系統字義的例子,是很常見的”❶。 不單如此,有人從古代的韻部入手,主觀地挑選幾個諧不同聲符的字,以它們具有共同的音讀,就歸納之以為都具有某種意義,經常不考慮字本身的字形結構問題。譬如說口、后、喉、谷、孔、巷、肛、工、空、公、凶等字,都具有喉部發聲而-ung韻尾的音,就認為這樣的音具有孔洞、穿通的含意 ❷。如此主觀而論斷一字的創意,有時就不能避免任意的解釋與附會。譬如: 以后與司的字形相反,說司為尿道口,后為肛門。 后(字317)【 , 繼體君也。 象人之形。 从口。 易曰, 后以施令告四方。 凡后之屬皆从后】與司(字318)【 , 臣司事於外者。 从反后。凡司之屬皆从司】的創意不容易明白,以早期文字正反不拘的習慣看,兩字或是同一字後來的分化。兩字的上部分雖與人形略為相似,但並不是人形。就算是人形,后的口也不在人之後。從銅器銘文的使用意義看, 司與辭(字180)同義, 而司為辭的右半 ( )。 辭以勾針解開亂絲表意而有治理、管理的意義,口的部分是後來所加的無意義填空,从辛的辭字是很晚才有的。司應該是減省自辭的字,后又是自司分出的異音讀的別義字,它們與人的形象都無關,更不用說與尿道口和肛門的關係了。 又說喉从侯聲,侯是射箭的靶。侯人的職責是把射在靶上的箭拔下來,察看陷入的洞。侯(字319) 【 ,春饗所射侯也。 从人从厂。 象張布,矢在其下。天子射熊虎豹,服猛也。諸侯射熊虎。大夫射麋。麋,惑也。士射鹿豕。為田除害也。其祝曰,毋若不寧侯,不朝于王所, 故伉而射汝也。 , 古文侯】確是以一支箭射在一張靶上表示其物體。但射箭的重點是中不中目標點,和洞的形狀或深淺無關。

又說工是扛的字源,以棍穿洞而可扛舉。這是根據晚出的字形立說,前文已述明,工(字119)是單獨懸掛的石磬象形,並沒有棍子穿過的影子。至於公字(字37),是老人嘴巴兩旁之紋溝形狀。解釋更是奇妙,舉韓非子的背私為公之例,以為與谷字是聲韻的對轉,是挖開一個洞顯示其內容。還說凶字是掉進坑陷而有有凶險之意。巷為里中之道路,人要穿過路而走,故也來自同源。這種解釋文字的方式不但多附會,出人意料,往往同一諧聲的字群也同時顯示多項語意。比如又說,垢从后聲,以厚濁的土取意。吼从孔聲,取其重濁的叫聲。紅从工聲,表達厚重的顏色。 聲音早於文字的創造。開始的時候,聲音與語義可能有密切的關係,但隨着時間的流轉,它們的關係可能越來越疏遠。如以中國的情形作例子,經常是一個字的某個意義三千年來不變,但讀音卻一再發生變化,如緒論所舉的例子,可見聲音與意義的關係是不穩定的。再者從方言也可以看出聲音與意義的關係也是不穩定的。漢字的某字形一樣,意義一樣,但方音卻不同。如果聲音與意義有必然的關係,則讀音就不會起變化。甚至有假設江河的命名都具有特殊的意義,說長江的水流聲工工,故以工諧聲。黃河的水流聲可可,故以可諧聲。很多語言因年代久遠,所代表的意義已淹滅不可考,再加上命名的時代也難考證,如何確定某字諧聲偏旁意義取得的時代,而同樣讀音的字為何不具有同樣的意義或變化等難於考證的問題,以及易流於主觀論斷的棘手問題,都是難讓人輕易接受的地方。 當然,不可能一個聲音只能表現一個含義。但每一種事物的情況,都是很多因素與條件的組合,譬如一張桌子,它的組合包括木或金屬製作、四角或圓形、高出地面、有支腳、供飲食、擺設或讀書用、室內外使用、有無雕飾、上漆、加彩等內容。如何能肯定我們所作的分組和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呢? 又如何肯定某個事物的命名確是由於表現這個聲音的這個意義而不是另一個意義呢? 有時一個字形或一個音讀兼有數種意義,演變到後來,聲音已變化很多,但其中的一個意義因字形而有其意義,形成諧 該字形的形聲字包含有該意義。與其視為該字因聲讀的關係而得意義,不如視之為因字形而得字義。如果創造文字的時候,已意識到讀音代表意義,就比較有可能在字形中表現出來,因此同諧聲的字具有相通的語義還有點根據。如果選取幾個音近的字而加以歸類,且不談每一組字的時代性與使用意義之間的關係,就留下太多爭論的空間了。 |